小的时候始终不明白,为啥别人家的孩子都管父亲叫“爸爸”,而我们家的孩子却管父亲叫“大”。特别是上中学以后,很羞于在公开场合这样称呼父亲,觉得很土气、很没面子。
我“大”是一个普通农民,由于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,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“识文断字”之人,再加上他为人正直义气,所以谁家有个大事小情,都要把他请去撑撑台面。记忆里,我“大”曾经做过生产队的会计、队长,印象最深的,就是每年的年终岁尾,我“大”都要把生产队的几个头面人物找到家里,把一年来生产队的账目进行清理核算。那时候我家是两间一明的“通山炕”,我“大”会在炕上放一张八仙桌,再沏上一壶浓茶,备好一笸箩旱烟,几个人围坐在桌子周围,边喝茶抽烟边清理账目。他们有的“唱账”、有的打算盘、有的做记录,分工明确、有条不紊。所谓“唱账”,其实就是念账,但从我“大”嘴里念出的账,却是有旋律的,听起来就像一首优美动听的歌谣。打算盘的叫孙殿举,也有一手绝活,他可以单手打算盘,也可以两只手同时打两个算盘,而且准确无误,令人叫绝。当然,每天算完账之后,母亲会为他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,再烫几壶烧酒,几个人会边喝酒边唠嗑,一直到深夜。
我“大”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。母亲说,我“大”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村里的戏团唱过“武生”,我没看过他唱戏,只记得他曾经给我们表演过一次“三节棍”,说是唱“武生”时练的,那时候他已经快五十岁了,打的虽然不算流畅,但章法和气势还是蛮像那么回事。我“大”在秧歌队里唱“伞头”,我倒是亲眼见过的。有一年春节后村里办秧歌,秧歌队请我“大”当“伞头”,我“大”推辞不掉,就答应了。“伞头”就是在一场秧歌表演完之后,出场即兴表演说唱的演员。这不仅需要演员有一定的说唱功底,还要具备联系实际即兴发挥的能力,一般人很难胜任。我“大”在唱词中有对主人拜年的问候和祝福,也会联系当前形势和每个家庭的实际即兴发挥,精彩之处常常会赢得人们热烈的掌声。
我们家一共有七个孩子,在那个积贫积弱的年代,一个家庭要供养七个孩子,父母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。那时候,家里常常“断顿”(没有粮食),但每当这个时候,我“大”总是想尽办法东借西找,无论如何不让我们饿肚子。有一年大旱,庄稼严重减产,吃饭成了那个冬天我们一家人最大的问题。为了不让大人孩子挨饿受冻,我“大”独自一人冒着纷飞的大雪,赶着毛驴车出去借粮,也不知他走了多远的路,求了多少家亲朋,最终还是拉回了一车玉米,让我们全家人得以安全过冬,那时候就觉得我“大”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。在对子女的教育上,我“大”有句名言:树大自然直。所以他从来不管我们,也不过问我们的学习,只是说:“只要你们想上学,我就会供你们”。因此我们兄弟姐妹七人,没有一个因家里供不起而辍学的。
我“大”还是个手艺人,盖房子搭屋是他最拿手的。改革开放前,为了养家糊口,我“大”就经常偷偷摸摸的到城里干私活儿,那时候叫“打小鼓”。改革开放之后,国家鼓励个体经营,我“大”就公开组建了一个建筑队,带领一帮人到城里揽工程。我“大”既是领队,也是师傅,放尺吊线砌砖摆瓦之类的技术活儿,非他莫属。后来他还教出很多徒弟,好多年轻人靠这门手艺发家致富,我们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“瓦匠”村。有了我“大”这份副业收入,我们家的日子也开始好转。那时候最高兴的,就是工程结算的时候。我“大”会把工程款拿回家,放在炕上清点,然后给每个工人发放工钱,分完剩下的零钱,我“大”就会慷慨的甩给我,然后嘱咐我一句:“上学用,别乱花!”
这种“手艺人”的生涯,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。当时我“大”已经60多岁了,一方面年龄大了体力不支;另一方面,国家开始对建筑行业进行规范,承揽工程必须有资质。我“大”也考了两回,但由于文化太浅,再加上都是一些专业知识,他连最起码的ABCD都不认识,所以只能放弃,从此退出了建筑行业,在家颐养天年。
由于年轻时操劳过度,再加上感冒治疗不及时,我“大”很早就患上了支气管炎,最后发展成肺心病。每当病情发作,他那吱啦吱啦的喘息声和剧烈的咳嗽声,是令我最揪心的。那时候我已经毕业参加工作,为了减轻他的痛苦,我给他购置了一套吸氧装备,放在家里,发病的时候随时可以吸氧缓解病痛。73岁那年,我“大”和我说:“七十三八十四,阎王不叫自己去。我今年怕是熬不过去了。”我宽慰他说:“没事,你能活到八十四岁。”话虽这样说,但我“大”的身体确是每况愈下,2005年冬天,由于病情持续加重,心肺功能衰竭,我“大”最终还是永远的离开了我们,那一年他74岁。
话说回来,关于称父亲为“大”的问题,我查询了有关资料,大概有两种解释:一种说法是从陕西、山西地区沿袭而来。到过陕西、山西的人都知道,那里的人会把父亲称为“大”。陕西、山西古称“三秦”,而“三秦”也是中华民族礼教文化的重要发源地,无论是周礼亦或秦礼,都是从三秦流传到各个地区的。更何况,我们杨氏家族的发祥地就是山西,这样说来我们称呼父亲为“大”,也就不难解释了;还有一种说法,明朝永乐年间,北方地区由于战乱、自然灾害等原因,人口数量锐减。朝廷为了平衡人口,有组织的从南到北进行移民。其中有一位叫“许大之”的官员,爱民如子,在群众中有着极高的声誉,老百姓对其十分尊重,都称呼其为“大”。这个称呼便开始从陕西地区流传到各地。
无论是哪一种说法,称父亲为“大”,都体现了晚辈对长辈的尊重,也体现了父亲作为一家之主,是在整个家庭中的权威和地位。老子曰:“道大,天大,地大,人亦大。故大象人形”。我们将“大”字进行拆解,可以发现它是由“一”和“人”组合而成,而老子所提出的“大象人形”正是说明了,天地之外,最大的主体就是“人”。这种观点对封建王朝统治天下苍生是非常有借鉴意义的,所以才有了“君为臣纲、父为子纲、夫为妻纲”的礼教和人伦纲常,这也应该是古代统治者强化其统治地位的一种意识形态策略吧。总之,“大”字代表着天地之间人的尊贵,用这个字称呼自己的父亲,正是小辈对长辈尊敬的礼节性表达,也体现了中华民族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。
我“大”已经离开我们快20年了,每年为他扫墓,我都会在他的坟前轻轻地叫上一声:“大,你在天堂还好吗?”